壹
北京為申奧做準備的那幾年,最大的地圖出版社每三個月就要更新一次地圖。容城縣被納入雄安新區(qū)已有9個月,但在當地想買到一張正式出版的新區(qū)地圖卻是件奢侈的事情。
容城縣一家圖文印刷店里,店員指著墻上唯一的掛圖表示,雄安地圖只有這一種,100元一張。那是一張近方形地圖,大概一米寬,簡單裝裱過。我們希望店家能幫忙打印一張可以隨手折疊裝在口袋的小地圖。
“不管你要多小的尺寸,都是一百塊?!钡陠T說。
這時我們才發(fā)現地圖的右上角印著“內部專供”四個字。店家說這是他們通過特殊渠道拿到的地圖。這大概是店家敢將一張地圖定價100元的原因。
買不到更便宜的地圖了。一家書店將與之一模一樣的地圖標價150元,不過老板并不建議我們購買。雄安新區(qū)規(guī)劃范圍里有保定的雄縣、容城、安新三縣。這位老板說:“你還不如買一張保定地圖,把這三個縣城剪下來好了!”
他以120元的價格采購了一張地圖。他是從堆滿教輔類圖書的書桌地下翻了好久才拿出這張地圖的?!斑@兒有沒有關于容城歷史的書啊?比如縣志之類?!蓖聠柕?。
書店老板胳膊一揮:“容城沒有歷史!”
從某個方面來講,容城的確沒有歷史。容城縣人民政府的官網上也僅僅是用一個道教的傳說講述了容城縣模棱兩可的由來。傳說道家始祖名叫容成子,王封容成子后代一塊封地,封地居民不服徭役,不納稅,是一塊寶地。秦王暴政,焚書坑儒,有人編了首兒謠:“燕南陲,趙北際,中間不合大如蠣,唯有此間可避世?!笨杀苁赖牡胤剑褪怯伞叭莩勺印毖茏兌傻娜莩强h。“中間不合大如蠣”說的正是容城縣這塊土地,如同一個開殼的牡蠣。
如果不是因為雄安,那么容城將會像中國近3000個縣城一樣默默無聞,除了在這里生老病死的居民,沒有人能記住它的名字。
貳
因為雄安新區(qū),容城縣注定在大歷史里擁有一席之地。如果你想為容城,甚至是雄安新區(qū)的未來找尋到蛛絲馬跡,可以到容縣的奧威路逛一逛。
東西走向,接近3公里的奧威路上,有座奧威大廈,它是容城縣為數不多的高樓。之前,它是酒店,現在則成為雄安新區(qū)黨工委、管委會臨時辦公所在地。去年4月,國資委表示,將符合雄安新區(qū)定位和戰(zhàn)略需要的央企在京單位有序遷入新區(qū)。
在這條道路上,隨處可見的便是央企的招牌。工程建設類的有中國交建、中國鐵建、中國建筑等數十家,電力類的央企則有大唐集團、中核工業(yè)。當然,還包括河北建設、北京市政集團等地方國企以及一些金融機構。華夏銀行租了當地一家服裝廠房當做辦公室,大門似乎剛刷上紅油漆,油漆的味道還未散去。
北京二環(huán)路上有一段“央企櫥窗”,排列著十余家“中”字頭企業(yè)。北京的一位財經媒體記者來到奧威路后感嘆:雄安央企大街令北京二環(huán)黯然。
奧威路上的圖文印刷公司就新開了至少4家,他們?yōu)槠髽I(yè)服務,制作嶄新的招牌?;蛟S,他們的業(yè)務之一,便是為央企們印制“內部特供”的地圖。我們曾在奧威路上遇到一個穿黑衣的男人,他拿著一張地圖,快步朝東邊走著。不知道這張地圖是否是高價的特供產品。
奧威路再往東邊3公里,便是一個熱鬧的工地。路上的轎車與土方車卷起了塵土。午休期間,身穿橙色、藍色工作服的建筑工人們從廠區(qū)涌出,到施工區(qū)對面的快餐點吃飯。塵土飛揚,簡易帳篷、臨時灶臺、露天隨意擺放的椅子、大口吃飯的工人。在一家快餐點帳篷背后,我們還看到一個小小的墳頭。
這個工地在建的項目叫“雄安市民服務中心”。中新社的一篇報道稱:“該項目是雄安新區(qū)面向全國乃至世界的窗口,承擔著雄安新區(qū)政務服務、規(guī)劃展示、會議舉辦、企業(yè)辦公等多項功能,是雄安新區(qū)功能定位與發(fā)展理念的率先呈現?!蔽磥淼男郯驳貓D上,將會出現這個投資8億元,規(guī)劃用地24公頃的建筑群。
可以說,河北變化在雄安,雄安變化在容城縣,容城縣的變化則全被壓縮到奧威路。這條路已經是雄安的政治神經中樞,雄安新地圖的秘密和未來由它掌握。
奧威路不僅塑造著未來,它還記載一位神秘的富豪以及縣城的經濟史。奧威大廈的修建者名叫李艷軍。當地人稱,此人是縣城首富。李艷軍的公開報道極少。資料顯示,他布局廣泛,做過服裝、生鐵、鐵礦石、酒店、俱樂部。他持有河北奧威實業(yè)集團99%的股份,在北京還有幾家公司。他還是香港上市公司恒實礦業(yè)的控股股東之一,所持的股份市值將近24億港元。
路東一家制衣廠,叫津海制衣,路西一家制衣廠,叫澳森制衣。這兩家制衣公司主要承接代工業(yè)務,目前在新三板上市,算得上當地的明星公司。服裝加工是容城縣的主要產業(yè),有2000余家服裝加工中小企業(yè)。如今,這兩家制衣廠又有了新的創(chuàng)收手段。澳森制衣的一半廠區(qū)出租給了中國鋁業(yè),津海制衣集團四個大字的牌匾旁則多了綠地控股。
奧威路與澳森南大街相連,那里有個地址叫澳森南大街1號。它是個神奇的地址,是澳森制衣的地址,是保定卓越商務酒店的地址,還是百度、阿里巴巴、騰訊進軍雄安后的注冊地址。
可是除了阿里巴巴的橙色招牌logo,很難從外觀上發(fā)現其它兩家公司的蹤影,仿佛他們只是在這里的酒店開了個發(fā)布會就銷聲匿跡。京東物流與京東金融在奧威路上的兩間門面房也終日卷簾門緊閉。在媒體報道里,這些互聯(lián)網公司稍有不合,就會有一輪新的戰(zhàn)役。但在雄安新區(qū),它們暫時還沒有火藥味。
某些商家發(fā)起了局部的小戰(zhàn)役。一家粥鋪,在招聘海報最顯眼的位置寫道:某某名粥,強勢入駐雄安。奧威路往南有一條街可以稱得上“容城中關村”,OPPO、VIVO、小米等手機品牌的“音箱叫賣”此起彼伏,小米以超大音量與短促的咆哮勝出:小米手機!快如閃電!
運營商在雄安有了新的賣點。走入移動營業(yè)廳咨詢18833的雄安專屬號段,穿著藍色工作制服的營業(yè)員溫柔地告訴我們,這個號段的電話號碼在來電時會顯示“河北雄安”。中國電信提供的則是19933號段。雄安新區(qū)的雙黃鴨蛋已經進入超市,包裝顏色皇帝黃,盒子上印著龍與鳳。
縣城出現最多的廣告應該是雄安特曲?!盀樾郯矈^斗,為新區(qū)干杯”,這是河北三賢醉酒業(yè)有限公司的廣告詞。廣告牌就放在臟兮兮的垃圾桶上邊。自稱雄安新區(qū)最大酒企的河北保定府酒業(yè)有限公司則打出了“百年保定,雄安特曲”的招牌。當它與白洋淀(雄安·容城)國際服裝文化節(jié)的廣告恰好出現于同一公交站臺時,就變成了一副對仗不工整的對聯(lián):百年保定,雄安特曲;千年雄安,時尚元年。
起碼從營銷上,保定府酒業(yè)公司先勝一籌。它的雄安特曲起碼會發(fā)動群眾。只要你擁有一輛能跑的車,且愿意在后擋風玻璃上貼上它的藍綠色廣告,就可以每月到固定的小賣部領取兩瓶特曲。
叁
“雄安”二字對于容城來說是全新的,在這兩個字開始遍布大街小巷的同時,一個小縣城固有的七情六欲仍然露骨地顯現。比如,男科醫(yī)院的廣告。當我們乘坐80分鐘的動車,從北京南站來到離奧威路2公里的白洋淀站后,這些廣告便跟紅色標語一起撲面而來。
“專治陽痿早泄,半價做包皮?!北谋膬核緳C的椅背套上印上的這些字眼,能為他每月增加40元收入。蹦蹦兒,也稱為三蹦子,坐上這種三輪摩托車走在某些坑洼的路段上,我們開始后悔早飯吃得過于豐盛。來雄安第二天,我們又碰到一位蹦蹦司機,他在車內放了一罐天然氣用以取暖,奧威路從今年1月份開始限行后,他只會在中午12點至1點行駛在這條路上。他也掌握了奧威路的一個秘密:中午那一個小時,交警下班,沒人查。
這座縣城,到處都是標語。時不時地,它們出現的時機又讓我們措手不及。
一家賣藥的電子廣告牌上,先出現了政治標語,接下來列舉了店內售賣的產品,輪椅、氧氣罐以及部分補腎的藥品。
縣公安局墻壁上掛著大字橫幅,它的對面,則是一家24小時自助成人用品店,“天天特價,每周更新”。在北京,我還沒找到機會去體驗24小時無人便利店這種新鮮事物,我跟同事一起踏進了那家成人用品店。
這簡直是我見過最蕭條的商店了。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寫著“修配”),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標價388元的“鎮(zhèn)店之寶”,而是一屋的枯葉。裸露的磚地上滿是不知何時被風吹進來的樹葉,我靠近自動販售機時它們就在腳下喀嚓作響。沒有什么能阻擋人類探索性的本能了,糊著破舊廣告紙的墻角,竟然有一只被撕壞的安全套包裝盒。
跟著同事走出情趣店鋪,一位過路的女士將目光在我們身上小心停留了幾秒,然后面無表情地走開。事實上,哪怕不是從這樣一間小黑屋出來,我倆在容城的街道上也常受到這種注目禮。
容城最大的商場叫惠友購物廣場,這座四層高的建筑側面,偌大的LV招牌宣示著自己的主權,這是一家美發(fā)店的廣告牌。與任何一個城市的戶外廣告相比,這個縣城唯一缺少的是售樓廣告。
2017年4月1日晚間新聞播出3小時后,晚上10點鐘左右,奧威路開始擁堵。容城沒怎么堵過車,造成擁堵的車輛幾乎全是京牌,他們揣著銀行卡,奔著雄安新區(qū)的房子而來。
當地人何陽(化名)向我們描述了這個景象,他抬起手,指指不遠處大門外的街道。他與家人居住在奧威路上緊挨著惠友商場的住宅區(qū),那天晚上他在微信群看到朋友們錄制的小視頻是自家小區(qū)門口,有人嚷嚷道,3萬一平,有多少要多少。
第二天,雄安三縣便分別開始管控房產交易:凍結全部房產過戶,商品房一律停售,房屋中介和售樓中心全部封停,本地人外地人均不得買賣;禁止自建房,在建房屋一律停工。
從白洋淀站到奧威路,我們的確看到過只打了地基便停工的住宅區(qū),也看到不少平房門前高高壘起的磚頭。曾有媒體報道村里結婚無法蓋新房,新婚夫婦只得跟長輩擠在一起。一位本地的滴滴司機告訴我們,現在可以寫申請,等人來家里查明情況便可蓋婚房。
即便如此,奧威路的租金還是翻了3-10倍不等。那些國字頭的企業(yè)為繁榮當地的租房市場做出了貢獻。奧威路向南一條街的門面房,約有一半都處于關張狀態(tài),門上貼著招租信息。
等待出租的驢火店
“服裝廠以前一年掙30萬,有人給300萬租金,那當然躺著掙錢。老板掙錢了,把工廠停工了,把工人解散了,容城失業(yè)的人就多了。”何陽舉例時像所有中國人一樣,習慣用整數。他說起自己開小賣部的發(fā)小,每年2萬元的店鋪租金,去年突然就被房東加價到20萬,小賣部生意自然無法繼續(xù)??晒ぷ鲄s不好找,進駐容城的央企和互聯(lián)網大公司目前并沒有在當地招聘的動作,以前收入較好的服裝廠也紛紛削減業(yè)務、解散員工。他的發(fā)小換了幾份工作,干得都不算舒心。
何陽工作單位的門外,他穿著單薄的西裝在寒風里跟我們聊天。他之前在河北廊坊的一家鋼鐵廠上班,去年,為了北京的藍天,鋼鐵廠遷址至新疆阿勒泰,離家太遠,于是他選擇回家,回到已成為雄安新區(qū)一部分的容城縣。這里的未來擁有更多可能性。他還告訴我們,早在2016年當地人就已對新區(qū)議論紛紛,但各種猜測中沒人提到雄安二字,更多的流言是容城將劃分為保定市的一部分。
他也像當地很多人一樣很快發(fā)覺,一切仿佛戛然而止——新區(qū)并沒有想象中美好,起碼從目前來說是這樣。在容城,我們聽到肯德基里圍坐一桌的年輕男性討論房價,開蹦蹦兒的司機對不知何時到來的拆遷懷有憧憬,包括何陽,從他們身上,你隱約感受到普遍存在于容城縣的心態(tài):哪怕暫時失望,但還是在隱秘地期待著什么。
白洋淀站依舊是霧蒙蒙一片,整個容城都籠罩在這不明不白的空氣里。車站前的廣場上有幾個人在耍鐵鞭,一位老人用巨大的筆蘸水,在正方形地磚上抄寫毛澤東的《七律·長征》: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